不要问我们染上了怎样的疾病,而要问疾病染上了怎样的人。
——威廉·奥斯尔
在医生眼里,什么样的人算得上是好病人呢?不同的医生或许有不同的答案,但无论是谁,都不太可能喜欢那些不听医生的劝告、放任自己疾病的人吧。而我,就曾经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。
那是我的一位患者陈红的母亲,我称呼她为李阿姨。陈红是位年轻的姑娘,这次来住院是因为出现了血尿,经过一番检查,她被诊为慢性肾炎,不过倒不是很严重的类型,尽管治疗需要一段时间。我每天查房去看她都要待上好一会儿,没事的时候也喜欢找她聊聊天,渐渐地我们就混熟了。我得知她的职业是位教师,不过与普通老师不太一样的是,她的学生是一群有自闭症或其他行为障碍的儿童。她在一个名叫五彩鹿的特殊教育学校工作,虽然钱赚得不多,但是她很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。看着陈红那飞扬的神采和经过激素治疗后略微泛红的脸颊,我也在想象她在孩子们面前的那份满足感。
陈红的母亲李阿姨经常在下午来看她,基本上我们的每回聊天都有她的参加。有时是我讲陈红的病情,有时是陈红谈她做教师的生活,但多数时间说着说着,聊天的主角就会转到李阿姨身上。她相当健谈,且有一种迷人的天赋,能将平淡无奇的事情讲得生动鲜活。和她聊天时,完全找不到在多数老年人身上看到的那种沧桑感,她反而活得如年轻人一般洒脱。
后来,从聊天中我渐渐知道,李阿姨曾经得过很多病,和医生也没少打过交道,因为是双胞胎,从小的营养不良导致了她现在身材矮小;年轻时她患上了严重的急性胰腺炎,高烧不退,肚子涨得老高,疼得几度昏迷,最严重的时候甚至都测不到血压,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夺回一命,几年后又因分娩出现了产后大出血,当时也是命悬一线,输了五千毫升的血才救回来;这还不算,身上的冠心病、高血压、糖尿病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再新鲜,而由此导致的心肌梗死又差点要了她的命,她现在的驼背则是强直性脊柱炎落下的病根,除此之外,还摊上了支气管扩张和胃溃疡,几乎身上的每个器官都有毛病。
越是命途多舛才越造就了李阿姨这种开朗的性格?还是她原本就是这般乐观,在遭受病魔打击后依然如此?我不知道。李阿姨在聊天时继续说道:“尽管我身上有这么多病,也很少去医院,我估计要是到了医院,可就出不来喽!医生肯定得留我住院输各种液,出院后还得每天吃一堆药。你说金医生,我猜的对不对?”我一听她不肯控制自己的病,下意识地立刻切换到医生的口吻,按照惯常对那些不遵从医嘱的病人所用的口气,劝说她要及时治病,并且摆道理给她:把这些慢性病控制好了,您不就可以等着抱孙子享福了么?即便不是为了自己考虑,及时治病也是为了减轻您女儿以后的负担啊!我本以为这样的话她能听进去一点,可她却说:“金大夫,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,我觉得如果那样折腾的话,也许我的身体就撑不到现在了。我能活到今天就已经很幸运了,把女儿抚养大了她也有了工作,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,即使现在死去,我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,要是等我70岁时还活着,我可要天天祈祷上帝让我赶紧归西吧。”
我觉得自己是说服不了李阿姨了,陈红这时也在旁边打圆场说:“金医生您别在意,我妈的想法就是跟别人不太一样。”我想,这也许就是她豁达的性格了,一时半会儿难以纠正。只是她又继续说道:“我虽然这么想,但是在我们村里是有养老保险的,很多人都没有买,我却买了,尽管不是为了养老,而是想等我退休后用这笔钱,国外咱就不想了,不太现实,我可以和老伴一起去国内各地走走看看,实现这个心愿后,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。”
后来我们再说过什么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我的鼻子一酸,就匆匆告别了。走出病房时,从其他病床传来的为长期卧床病人拍背、吸痰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,这个病区里近1/3都是年老且昏迷的患者,他们身上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道,多数需要依靠呼吸机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。在医生的工作中,我们多数时候都是在用药物或者手术的方式给病人的生命以时间,我们或许延长了生命的时间,却很少让时间见证生命的意义。而李阿姨母女两人给自己的时间以生命力的勇气,让我颇受感动与鼓舞。她们教会了我给自己的时间以生命,而我们医生何时也能够教会病人和家属给时间以生命呢?
(注:为保护隐私,文中姓名皆为化名) 已发表于《东方早报 身体周刊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