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七十八岁的老者躺在病床上,眼角流出一丝不安。她姓沈,是我的新病人,第一眼看到她,我顿觉得有些面熟,遂想起在儿科实习时,能经常在教授查房中见到她的身影。沈大夫是这所医院里数一数二的儿科医生,当年曾一手组建了国内的小儿血液专科,是国内著名的儿科专家。在我还是位实习医生的时候,与她有过一次际遇,她曾在一次全科查房中,在病床前当场纠正我查体的错误动作,并且当我对患者的诊断犹豫不决时,告诫我要培养出独立的判断力。一看到她,我便想起当年那让我颇有几分汗颜的场景,她对学生的“严”可是出了名的。那时,满头银发的她,在白大衣的衬映下显得严厉而矍烁。
然而此时此地,沈教授却平生第一次穿上了病号服。这身衣服对于她来说显然有些不合身,与我交谈时她的双手一直套在袖子里,使得原本消瘦的她愈见渺小。
接下来在向她询问病情和查体的过程中,我颇有些忐忑。之前的经历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是深刻,只怕沈教授再冷不丁地问我问题,在教授面前运用我当时被纠错的查体技能也让我颇有些惴惴不安,时刻做好了被问和被纠错的准备,然而此时尽管她脸上挂着的是忧虑,却并没有再次指正我的行为。
后来的几天里,尽管沈教授的病情愈加见好,然而脸上的愁容仍却未展平多少。
“金大夫你说…我这个病在你们科算是什么情况?”
“您这属于最轻的那个类型,身体功能的损害不大,况且现在也恢复得不错,不用太担心,您应该高兴一点才是啊!”
“哎……这个病来得太突然,我就一下子从家到了这里。我还是头一次住院,一点都不习惯。”
“您的感受我能理解,搁谁身上都不会习惯。您啊,就当是放个长假,趁着这个时候好好休息一下嘛!”
“是啊,我的孩子们也都这么说,但我还是待着难受。平时忙惯了,我的生活倒是很规律的,每周三上午十点钟科里查房,我起床吃过早饭九点就到病房了。到周一还会出门诊。平时在家也要整理整理书稿、写写文章、看看新闻什么的,反正就是闲不下来。这病真是突如其来,我原来的生活一下子全打乱了。”
“就好像突然失去了控制感?”
“对!就是这种感觉。我觉得自己在这儿住院处处都要受人照顾,好像变成了……饭来张口的小懒猪。”
听到她最后这句对自己的形容,我忍俊不禁地拉起她的手把话头引开,心里却揣摩起她的忧虑来。
沈教授原本就是个有着独立个性的人,在工作中,她作为一名医生的判断准确且自信;在生活中,她也习惯将一切规划得井井有条。而突发的疾病使她未加任何准备即要面对由医生向患者——这两个迥异角色——的转换。
在医疗过程中,由于在医疗上有绝对的权威,医生一直以来扮演的似乎是一种强势的角色,这无形之中把患者推向弱者的地位,似乎一旦生病,就自动被划为弱小的、需要被照顾的行列里。而原本处于强势方的大夫,有朝一日生病成了患者,这种角色的反差和心理的落差在沈教授身上就显得格外明显。
我想沈教授所感到的对生活和事物失去控制的情况,或许就源于这种身份转换中的焦虑。她的遭遇让我突然意识到医生与患者角色之间的巨大鸿沟。
但长久以来的医疗行为,为何一定要将患者的角色排除在外呢?当患者的标签一下子将病人本身推到责任和知情之外时,也许我们已经不再记得,患者自身就是对抗疾病同盟里最重要的成员。患者不是天生的弱者,让她/他在所能理解的范围内更多地了解身体出现的状况,能帮助他们的身体找回一部分控制感,这对于共同克服疾病或许不是一种坏的措施。
这也就是为什么沈教授一直关注着自己检查和治疗的进展,或许在她在尝试找回那种控制感。待到两周后她出院时,沈教授的恢复程度之好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,那是我见过的她气色最好的一天。临走前她向我们致谢时,我也突然激动地向她深鞠一躬,在她那有几分迷惑的神情中,我赶忙解释说:“感谢您,您也让我懂得了好多……”
已发表于2011-11-12《东方早报 身体周刊》。 为保护隐私,文中人名皆为化名。